作者:馬步升 出自:一點江湖
連續寫了四個月正經文章,不知讀者因此正經了些沒有,自己倒正經得有些招架不住,好像在與異性調情時說的是能上報眼的話,居家日常生活,卻西裝革履領帶嚴肅一樣,正經得過分,正經得不分場合地點,正經的讓人感到你是巨心叵測。當正經得自感累的時候,自感沒意思的時候,其實,離不正經已經很近了。在我看來,不正經,或有意的不正經,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壞事,有可能還是一種放松或自由呢,而令人可怕,或惡心的,是假正經。
現在,我們就不正經一回吧。
我要說的是,我長這么大,耍了這么多年筆桿子,目送過那么多人由人間走向天國,而我僅做過的兩篇悼詞。按說,悼詞是再正經不過的文字,關乎著對一個消失的生命的懷戀,的悲傷,的追思,豈可不正經?按說,我做悼詞的緣由很多,當過三年秘書,單位上很多重要行政公文都出自我手,這期間,本單位好幾位同事死了,悼詞卻不是我寫的。我不想寫,因為那幾句規定的干巴巴的詞語給除了敵人的任何人都能用,既然給任何人都能用的話,寫這種悼詞有什么意思呢;在幾十年的生活經歷中,有好幾位童年玩伴遇難而殤,有好幾位少年同學死于非命,我也沒有寫過悼詞,我知道,我的文字無法復原那一個個生動的形象,而我記憶中的他們仍是那么生動。他們死了,我悼念的目的是要讓他們活,而他們在我的心中本不死,筆下卻死了,又怎能忍心使他們再死一次呢;還有我的幾個老師,他們是名揚四海的學者,他們死了,各種悼念文章在各種媒體上紛紛亮相,悼念者一個個似乎悲痛得要追隨而去,但我知道,在他們活著的時候,如今的這些涕泗交流的悼念者們,根本把他們沒當回事,甚至盼他們早死,若果允許自由殺人的話,這一雙雙只可握住瘦筆桿的瘦胳臂們,早已向他們現今悼念的對象,不止一次地舉起屠刀。人死了,他們眼前的山沒了,他們便顯得有些山的氣象了,而借追述與倒下的山的源緣情分,就等于在給自個這座小山培土墊高罷了。我在這一篇篇悼詞中看到的只是蠅營狗茍者的彈冠相慶。
也因此,我從不作悼詞,尤其對我愛的人,我敬的人。然而,我還是做過兩篇悼詞的,這兩篇悼詞,至今還是朋友聚會時的笑料。
第一份作于1982年的冬天。我剛參加工作半年,每天早晨,我們這十幾個剛分配到機關工作的小年輕,照例是要打掃辦公室和院子的。那天,北風呼嘯,氣溫降至零下二十度。都是不滿二十歲的小伙子,玩興正大,并不把寒冷當回事。我們把廢紙和樹葉集中起來,在樓后的垃圾場焚燒。火借風勢,風助火威,我們跳著,喊著,唱著,鬧著,這時,一位學中文的伙伴搖頭晃腦當場給我作了一篇悼詞,抑揚頓挫,文采燦爛,大家樂不可支。我也大笑,笑完,我說,你們學中文的寫文章容易墮入程式,我給你來一個別致的。我隨口說道:
某某同志,生于1981年12月28日,卒于1982年12月28日,享年一周歲。他的一生是偉大的一生,是光輝的一生,他為國家節約糧食約二百噸,布匹約兩千尺,其它物資不可勝計,他生如慧星之迅忽,死如閃電之耀亮。為了弘揚這種節約鬧革命的精神,請大家向他致以崇高的革命的敬禮!嗚呼哀哉,伏維尚饗。
舉眾為之絕倒。在那個寒冷的冬天,這篇悼詞為我們剛踏上的人生之路制造出了一長串的歡樂。時光如賊,以特警之訓練有素,也趕它不上,一眨眼,二十年的時光過去了,當年種種無狀的毛頭小子,不得不正經一些,哪怕是假正經,而在老朋友聚會上,當年在場的人都可完整地背誦我作的這篇悼詞,引出幽遠的溫暖和如新的笑聲。
第二篇悼詞作于2003年9月26日。我隨作家采風團去新疆周游一圈到喀什以后,采風團任務完成,要坐火車返回烏魯木齊,可我想沿南疆和田一線,橫穿塔里木和柴達木兩大盆地,從青海回蘭州。張弛先生,張存學先生也久蓄此意,三人一拍即合,便脫離大部隊行動。漫漫流沙,迢迢驛路,各種辛苦與歡樂,片言難表。萬里征程,無盡荒寒,我們終于到了青海的德令哈。張弛說,此處發現一個外星人基地,我們去看看。好不容易租到一輛曾去過那里的昌河面包,荒原上奔馳百里,到了目的地。這是一個叫玉素湖的所在,與身邊的一個湖是姊妹湖,卻一個是咸水,一個是淡水。玉素湖是咸水湖,外星人基地便在這里。司機帶上情人躲到一塊巨石后忙乎去了,舉目茫茫,三人成眾,水是虛假的清,天是虛假的藍,云是虛假的白,不到此地,是決見不到那種概念意義上純粹色彩的。三顆感恩的心被這萬古荒原灼燒著。張馳興起,要下湖游泳,不料,湖底青石板極為光滑,一跤跌倒,利刃般的石尖割破了腳趾,鮮血像一根紅綢帶,飄搖于光可鑒人的湖面。都嚇壞了,一看,卻無大礙。虛僅過后,他興致更濃,倒給我倆作起悼詞了。我倆不甘示弱,攻擊他是張國濤,分裂了革命隊伍,把我們引上了歧途。因為,他是作協副主席。 |